猴子


(由於室內沒有開燈,一時醒來,「他」分不清白晝或夜間。及至看了鐘面指著六點半,「他」還以為是在凌晨吧?隨著睡意的消退,鄰居電視聲如潮浪襲來,窗外人車鼎沸的氛圍包圍著「他」,「他」才逐漸意識到,離收假的時間已經不到三小時了。

「他」一面收拾,一面為時間的急迫感到心慌。好像在身體裡面開了一個洞,那些實質的東西逐漸流失,只剩下一些慌亂的空洞,一直蔓延到手腳末端,讓「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懸在半空中的魚群。

就在「他」磨蹭的同時,指針又往前推移了半個小時。如果再不出門,就算搭乘IDF也來不及了。

急忙地趕到公車站,「他」掏掏錢包才發現身上只剩五十六元,連買一張電聯車票都不夠,這種情形比一開始就發現沒有錢更讓人沮喪。於是「他」又跑回家,在父母親的房間裡東翻西搜,想要找一點錢應急,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

抱著最後一點希望,「他」拿出錢包底層的提款卡。提款機的探照燈打亮,上方的玻璃映出他汗水涔涔的額頭。經過一番操作後,螢幕上顯示的文字,卻像是久不交談的怨偶與他遙遙對望。

「對不起,您的餘額不足。」

一切都像串通好似的,「他」無奈地取出提款卡轉身離開,明亮的燈光同時也熄滅了。)



陳逾假未歸的第三天,我找出他的莒光作文簿翻閱。離營通報隔天就發出去,現在才想瞭解他有什麼問題和想追回已經發出的電子郵件一樣,已經來不及。不過懷抱著考古學者般的崇高使命感,我還是希望從這本破舊雜亂的記事裡,挖掘出些秦俑唐陵般的東西。

裡頭的照片都是些生活照,像是妹妹婚宴上的照片,家人和爺爺的合照,或者小姪子的照片,和每天要吃的飯菜一樣平淡。或許是因為拍照的關係吧,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高興。而他也和一般年輕人同樣健壯、開朗,並且有一點小小的頹廢。

陳的字大而潦草,缺乏穩定的重心,而且錯別字很多。經常出現的型態是左右顛倒,例如「知」寫成「知」,「較」寫成「較」,頗有甲骨文左右互文的古趣。

他的生活劄記也重複提到幾個重點,就像某種有著固定覓食路線的動物。像是「媽媽身體不好住院,必須常常回去照顧她」總共出現了七次;「我沒有錢」出現了五次;「和爸爸、妹妹及哥哥相處不好,常常被罵」出現了三次;「不知道這個禮拜能不能放假」則出現了九次之多。

要怎麼從這些零星、重複的片段,去勾勒出他的面孔及想法呢?若不是因為他逾假未歸,讓全連必須為他受連帶處分及開檢討會,我一輩子也不會想到這些問題吧。

在他逾假前三週的生活劄記上,我發現了一段頗有趣的文字。

「我覺得我自己是個不孝子不孝子可是我現在的心裡有那一個結我知道自己的這一個結是一個永遠打不開的結可是現在我後悔為什麼以前不學好。」字跡到後面越形潦草,都沒有斷句,而且不斷地重複詞彙。

這段文字把他的想法推到一個有如宇宙起源般不可企及的角落。我緊抓著這微渺的線索。正面的他、反面的他、側面的他,在冥想的3D空間裡疊合投影,像從地獄裡返回的幽靈般地浮現,顯得呆板、平面而且不夠真實。兜了一大圈,我還是像分針一樣回到毫無所獲的原點。

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進來的是連上的行政。

「輔導長不在喔,有什麼事嗎?」我問道。

「有收據要請輔仔蓋章。」我注意到他手上的一疊收據。由於連隊剛編成不久,必須添購許多器材設施。

「最近買了好多東西,墊了不少錢吧?」

「我都叫他們先墊,錢以後再給。千萬不要自己出。」他露出一個精明的笑容,「反正又不是不給錢,只是什麼時候的問題,你說是不是?」

輔導長剛好推門進來。行政趕緊把收據遞上,說道:「這些收據要請輔仔蓋章。」又附加似地補上一句,「連長已經蓋過了。」

輔導長一張張地看過後頭所寫的用途,又問道:「這個月的行政事務費多少?」

「一萬多。」

「不只吧,」輔導長抬頭懷疑地問道,「應該有兩萬出頭。」

「那是因為我們才剛編成,所以還沒調整。」

「但是要買的東西還是一堆,」輔導長拿出印章,「以前的結餘呢?」

「沒有結餘。」行政簡扼地答道。

「全都沒有結餘了?」輔導長一面蓋印一面說道,「真狠啊。」

蓋完章後,他又拿出一疊收據給行政,說道:「這些是我先墊的,你拿去看,哪些能報政宣費,哪些能報行政事務費,然後再告訴我。」

行政離開後,輔導長像人體模特兒般靜止了好一會兒,然後對我說:「你準備一下,待會要做洽談記錄。」

我按格式寫了標題、約談人的基本資料,內容是針對這次逾假不歸事件,約談和陳一同調來的弟兄,瞭解他在原單位的情形。

五分鐘後池進入輔導長室。

「不要拷問我喔。」他頑皮地笑道。

池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講話風趣帶點紈褲氣味。我們最長的一次談話,是他告訴我一個很長的愛情故事。

以前有一個男孩子,認識了一個女孩子-他這樣開始敘述-他們發現彼此能夠完全瞭解對方的心意、情緒,連人生的方向與夢想都不謀而合,於是兩人自然地陷入情網;後來男方入伍,女方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等待後,卻不告而別負笈美國,甚至在當地有了對象已經論及婚嫁。這些消息都是男方從女方的妹妹輾轉得知。男方一開始非常沮喪,幾乎到了快要死掉的地步。幸而女方妹妹和連上長官不斷地給他鼓勵和安慰,才逐漸能夠釋懷。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男方也覺得其妹是個不錯的對象,準備展開追求。

「故事很長,先說到這裡吧。」池在這裡打住,留下一個未完成的尾巴。

雖然池一再強調這是他朋友的故事,我還是覺得劇中人就是他本人,並且對他的掩飾感到很有意思。

池就位後,由輔導長提出問題,他依自己的意見回答,我則加以整理謄寫。

「你和他很熟嗎?」

「不太熟,他通常都獨來獨往,人緣也不太好。」

「他在原單位有發生過類似的情形嗎?」

「沒有,」池思索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不過他曾經騙過假。」

「你解釋一下。」

「他曾經用他外公之前的死亡證明向連上請喪假,不過後來被抓到。」

「他有受到處分嗎?」

池搖搖頭,「後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約談告一段落,池先離開。我用白報紙作了封面,把記錄訂起來。輔導長看過一遍確定無誤,說道:「我去找營輔導長。」

於是小小的輔導長室又剩下我一個人。我把桌面的資料收拾整齊,像空白螢幕般地發了一會兒呆。

突然從我的背脊上起了一陣強烈的哆嗦感,彷彿有人拿著一塊冰角抵住背部,由上而下緩緩地滑動。皮膚整個糾結緊繃起來,血液也頓時變得冰涼,呼吸開始不規律而急促,而且感覺到強烈的口乾舌燥。

是猴子啊!

我的頭腦彷彿被潑了一盆冰水般地完全清醒過來。

牠正在這裡的某個角落窺視著我,好像欣賞一部沈悶電影般地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牠甚至明白我已經注意到牠的存在,並且為我緊繃僵硬的反應,感到嬰孩般的單純喜悅,而用手滿意地撫摸著那誇張突起的下巴。

在我體內某處的記號因著猴子出現,像感應器般地嗡嗡作響。

我吞嚥著口水,喉嚨因為太過乾燥而發出巨大的聲響。劇烈跳動的脈搏,牽動著太陽穴附近的神經,和意識深處的恐懼感逐漸混合,變成一個龐大的實體感。

我試著調整呼吸,安靜地替換了幾次體內的空氣,然後比油輪偏向還要笨拙地緩緩轉過頭。

然而在我的身後除了白色的牆壁、鐵皮內務櫃,和一張彩色的迪斯奈年曆,什麼也沒有。

猴子走了。

我癱軟地靠上椅背,體內嗡嗡嗡的感覺也消失了。於是我閉上眼睛,像喝了一口熱茶般地長吁了一口氣。



晚點名後洗臉刷牙,又到了準備就寢的時間,突然聽見安官大喊著:「三名公差去抓狗!」

懷疑的氣氛立刻像燃燒稻草的濃煙,散佈到整個寢室的空氣中。我拉住正好站在一旁的池問道:「為什麼要去抓狗啊?」

「電話記錄下的,各連要抓一條狗送到旅部。」幾個弟兄經過我們的身邊,準備出去抓狗,「這是一種手段,旅長大概覺得營區內野狗太多了。以前也抓過一次。不過幾天以後又會再來一批新的野狗。」

半個小時後抓狗大隊回來,每個人都跑得氣喘吁吁的,仍然抓不到流浪的野狗。



(在家裡又待了一個晚上,隔天「他」向父親要了一千元,準備搭車回部隊。

但當「他」到了車站,買好了車票,站在人潮攜攘的月台上,被空洞明亮的燈光包圍時,恐懼又出現了,在「他」的體內像野火燒在荒原上般地迅速蔓延。

回去一定會受到處分,卻又不得不回去。「他」感覺自己像是個被卡死在舞臺上的傀儡木偶,進退不得的局面讓恐懼逐漸發酵變質,流出了憤恨不平的汁液。在他的意識底層因著逃避,而產生了類似勇氣的錯覺。

「我幹嘛回去?我根本不需要再回到那個地方!我不要回去!」

這個念頭就像被放到「他」心中的某種病毒,開始強烈地運作起來。)



早點名的時候,昨天甫收假的譚又報病號留在寢室休息,聽說是眼睛腫起來了。譚從週日收假後,隔天又請了三天事假,算算快要有一個禮拜沒有看到他。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的許多弟兄也是同樣的情形。一時之間隊伍裡多了許多人,就好像從寂寞的畫廊裡突然被丟到熱鬧的西門町,反而有點不習慣。

排組分到的掃地區域是花圃。弟兄們不太賣力地動作,令人聯想到快要斷訊的廣播。我正打算去拿畚箕的時候,看見隔壁連的弟兄拉著一條黑狗向旅部走去。

「那不是他們養的小黑嗎?」我詫異地說道,不過一起掃地的弟兄沒有人理我。

把掃具放回掃具櫃後,我才發現連上什麼時候多了一輛台車,就停放在旁邊的空地。仔細看,還會發現台車是自己焊接的,隨處可見粗糙的痕跡。儘管如此仍然相當實用。

經過連辦室的時候,看見裡頭正在作業的參一,於是向他打個招呼。

「最近請事假的人好多,真奇怪。」

參一露出一抹貓似的微笑,「因為連隊剛編成,所以每個人都很忙啊。」然後繼續寫他的簿冊。



電視教學後,譚獨自來找輔導長。他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並且用手摀住左眼,姿勢好像電視新聞中的槍擊要犯。

「怎麼了,眼睛我看看。」輔導長看著譚說道。

「不曉得感染到什麼,現在又腫又痛,醫官說要轉診眼科。」

「那趕快去找參一寫假單啊。」

「假單已經寫好了,」譚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我身上沒有錢,想向輔導長先借五百元。」

於是輔導長掏了整鈔遞給譚,說道:「找個人陪你去吧。」



由於輔導長不在,下午的課程就由我放課程錄影帶給弟兄看,然後按著教案念了幾篇。錄影帶的內容是關於行軍作戰時的政治作戰。影片先介紹政治作戰的要領,然後提出幾個狀況以及解決之道,最後有兩個到三個問題。

當錄影帶播放到「試問該如何處置?」的時候,真的讓人有種茫然無措的感覺。

回到寢室正好看見池坐在床緣發呆,我笑著走向他說道:「你後來跟她的妹妹發展的怎麼樣了?」

他先楞了一下才說道:「還沒有結果,」又說道:「你怎麼發現的?」

我在他的旁邊坐下,「太明顯了,誰都聽得出來啊。不過來當兵發生這種事情,你一定很難過吧?」

「當時幾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什麼業務都不想做,只想要飛到國外和她見一面,把話說清楚。」

「很多情侶最後都會走上這一條路,你也不必太在意。」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釋懷,我覺得是當兵害我失去了她。」

「如果不能在一起,就會換到其他的環境也會分手啊。」

「你相信這種論調嗎?不過還是有人在眾人的祝福中,不必接受任何環境的考驗,談著好像溫室花朵一樣的愛情。一定有那樣的人吧。只要想到這樣,就會覺得在我身上發生的,是多麼不公平的一件事啊!」池緩慢而堅定的口吻好像在宣佈什麼事情。



去做家庭訪問的輔導長傍晚才回來。我和池正好待在輔導長室聊天。

「輔仔,訪問還順利吧?」池起身讓出位子。

「該做的都做了。」輔導長有點疲憊地說道,然後把一疊文件扔到桌上。

「其實他的家庭跟我們想像的都不一樣,可以說大部份都是他個人的問題。」

輔導長喝了一口水後繼續說道:「他媽媽健康情況雖然不好,但是並不需要他常常回家照顧。他哥哥和妹妹罵他,也是希望他有出息。而且他父親說愛賭博,欠了一堆債,還常常回家偷錢。」

「和他的作文簿裡頭寫的都不一樣。」我說道。

「他第一天有回家睡覺,第二天早上拿了錢說要回部隊,之後就不知去向。」輔導長把便裝掛在衣櫥裡頭換上軍服,「他父親又說他已經管不住這個兒子,給連隊帶來麻煩感到很抱歉。」

「其實這也不是輔仔你的錯,」池靠在牆上的姿勢很瀟灑,「人才剛到,誰知道第一次放假就跑了,連我都感到很意外。」

「謝謝你的安慰。」輔導長疲倦地笑道。



我又找出陳的作文簿,終於分別在四月初和二月中的生活劄記,找到好像為了勾起同情心,刻意寫上關於他外公去世的段落。

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被翻了過來,一瞬間有那種感覺。



晚餐過後全連弟兄留在中山室,準備針對這次陳逾假不歸開檢討會。

平常此時,所有的休假人員早已離開營區。然而因為陳,這個月所有的榮譽假全部取消。室內的氣氛有如漲潮中的海水,每個人都顯得浮躁不滿。

「也許會有人覺得『又不是我逃亡,幹嘛留下來開檢討會?』我告訴各位,這是錯誤的想法!」連長頓挫語氣繼續說道,「連隊不同於一般團體,是一個戰鬥組織。如果在戰場上有任何一個人,不服命令擅離職守,都可能會導致全連在戰爭中失利。這是身為連長必須預防的!所以大家要針對這次事件,好好地檢討提出建議。因為一個人的缺失,要由全體來承擔。」

儘管連長講得很有道理,檢討會的氣氛仍然不可能像張惠妹的演唱會那麼地瘋狂熱鬧。

「我覺得這位弟兄會逃亡,卻沒有預先防止,主要是因為他對新環境不熟悉。每個人之間又有心結,不能發覺真正問題所在。營內互助組組長平時要多關心組員,把弟兄的問題適時向長官反應,才能提早發現事先預防。此外我建議連隊應該常舉辦各種活動,建立大家的歸屬感,讓每個人都能為連隊付出。」

「要預防類似的事件再次發生,最好的作法是加強軍法教育,讓每個人都能明白逾假、逃亡的嚴重性,以達到嚇阻的效果。」

「剛下部隊的時候,對一切都很陌生,也不知道找誰幫忙。第一次放假,收假的時候真的不想回來。所以有問題不要悶在心裡,首先可以找長官反應,再者可以跟資深弟兄請教。如果能夠多認識朋友,對於穩定自己的情緒會有很好的效果。」

檢討會就像洗衣機的交互水流般,時而發言時而沉默地循環了半個小時。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大概是剛從金門回來的班長,他在外島的親身經歷吧。

「在外島服役的時候,遇過很多逃亡事件。在外島的作法就是進行雷霆演習,動員所有的人力做地毯式的搜索。不管是山林、海邊還是城市,直到把人找出來為止。在金門逃亡最多不會超過十五天,因為沒有地方可以躲。而且在外島逃亡,被抓到是唯一死刑。所以絕大多數被找到的都是屍體。那個時候我要調回台灣,正好有一個下士逃亡。一個禮拜後他在後山被人發現上吊自裁。好像第二天就自殺了,屍體都已經腐爛發臭。我想,這也是警惕我們,逃亡並不是解決問題之道。」

班長就坐後,會場進入一陣子的沈默,好像有一百光年那麼長,沒有人願意開口打破僵局。

不過就像某些人的體質容易罹患癌症,有些人容易得結石,逃亡的念頭恐怕也是以不同的比例,潛藏在每個人的體內,而且無法移除。



譚轉診回來後到輔導長室。平常不戴眼鏡的他,現在卻戴著一副不搭調的眼鏡。

「跟別人借的,暫時保護眼睛。」他取下眼鏡,邊把玩邊說道。

「醫生怎麼說?」

「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輔導長又問道。

「焊接台車的時候沒有戴護目鏡。平常我都有戴,剛好這次沒戴。幸好不太嚴重,不然可能會瞎掉。」

輔導長點點頭,「以後要小心一點。」又問道,「那輛台車是你做的?」

譚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連長拜託我的,昨天收假才帶回來。」

「做的不錯啊!」



(「他」在街頭流浪了幾天。晚上躺在公園的鐵椅上,身子裹得緊緊地睡覺。身上的錢也花完了。

雖然有過回家的念頭,但是又害怕軍隊找來。打電話給以前的朋友,都被以前債未還為由拒絕幫助「他」。

有幾次想要搶劫的念頭。甚至已經跟著一個女人,走了十分鐘的路程,緩緩地逼近到不到兩公尺的距離。正好四下無人,只消看準皮包用力扯下跑走。但是當那個女人回頭,以懷疑且不信任的眼神看著「他」時,心中罪惡的腫瘍立刻被戳破洩氣。「他」急忙超前步伐,把那個女人像過去的回憶般地拋在身後。

又到了傍晚時分,人潮在街上緩慢紊亂地朝著不同方向流動,如同被倒在地上的鋼珠。「他」感到肚子正飢餓地發出痙攣聲。

彷彿受到了某種暗示,「他」走進了一間便利商店。裡頭擠滿了等待付帳的顧客。「他」穿梭在人群當中,盡量縮著身體,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顯眼。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他」塞了一包餅乾到自己的外套裡頭。

「他」不安地看著四周,確定沒有人發現「他」的舉動,然後趕緊通過門口的人群。

就在經過櫃檯時,忙碌的店員突然抬頭看著「他」。那是充滿了不信任與警覺的眼神。

「先生...」

不待店員把話說完,「他」直覺的反應剛才的舉動被發現了,於是推開人群拔腿就跑,不慎撞倒了正要進門的年輕女性。幸好她趕緊伸手扶住架子才沒有摔倒在地上。

如果「他」再多待一秒鐘,就會知道店員要說的是:「先生請你排隊結帳。」

「他」歉疚似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衝過馬路消失在對街公園的黑暗當中。)




已經不曉得第幾次在半夜醒來,手錶青藍色的冷光顯示著時間00:24。自從入伍以後,每天晚上總會醒來個兩、三次,好像要確定什麼似地,然後才繼續入睡。

在這種時候突然清醒,精神反而會短暫地變得清楚。不過第二天早上就會感到十分疲倦。我維持著睡眠的姿勢看著寢室裡頭。昏黃的夜燈在塑膠質的帳網上折射擴散,就好像一道車燈打入濛濛霧中。我取下耳塞,聽覺立刻被交響樂般此起彼落的厚重鼾聲淹沒。

不知道為什麼,陳龐大的身軀套著繩索懸吊在樹上的意象,一直在我的腦海徘徊不去,就好像被什麼給釘住了。

就在我試著把關於陳的一切趕出腦海時,一種熟悉的違合感,像是雨點落在屋瓦上般地通過我的意識。

的確有什麼不對勁。

我用手指按摩著太陽穴、眼睛以及眉間,以便讓思緒更加集中。終於我發現了那個。是空氣。如同人類呼吸般規律而溫暖的空氣,透過蚊帳像是棉絮般地撲在我的頸部後方。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身後呼吸著。

然而從我的床位以後,沒有鋁床、沒有桌椅,只有不到兩公尺的狹小空間,然後是空無一物的堅實牆壁。若是有人趁我熟睡時爬上床鋪,我也應該會發現。因為鋁床搖晃地太過厲害,我經常在半夜因為有人翻身而被驚醒。

蚊帳像是被風吹動般地搖晃起來。我可以聽見如同手指在上頭滑動,所發出的細微聲響,從我的身後,緩緩地遊走到我的上方。那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並非站在一個實質的物體上,而是像從半空中懸吊著。

一陣輕微的嗡嗡聲從我的體內,像是自流井般不可遏抑地自行啟動。四周的氣壓似乎起了微妙的變化。原本應該冷到發抖的氣溫,我的身體卻不住地開始出汗。規律的鼻息從上方整個把我籠罩著,好像一個透明的膠囊。

那不過是猴子罷了。我說服自己安心地閉上眼睛。牠可以監視你,偷窺你,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是絕對不能碰觸你,或造成任何傷害啊。猴子只會不停地耳語,說些你不想要聽的話語。所以只要封閉起來,一切就都沒事了。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把意識反鎖在一片黑暗之中。

隔著那片黑暗,猴子像是沒有實體的幻影,介入了我和鄰床間狹小的空間。我可以感到那毫無氣味、像石英震動器一樣規律的氣息,透過蚊帳的縫隙,輕撫過我的臉頰。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那呼吸還是持續著。而我與內心的恐懼安靜地決鬥著,終於還是睡著了。



早查過後安官向輔導長回報,陳的父親打電話到連上,說他已經回家了。

輔導長思索了一會兒,把我和池叫到房間,說道:「你們兩個趕快去換衣服。」我才明白輔導長準備去把陳帶回來。

陳的家在台北。輔導長開車載著我們,奔馳在平暢的高速公路上。雖然走在熟悉的路上,但因為目的不是回家,心情也好像是另一個不是自己的心情。

陳的家離我家不過一條街長,經過附近的菜市場時,我還頻望窗外,說不定會遇到正好上街買菜的媽媽。

到了他家,陳的父親開門,並沒有招待我們的意思。他指著裡頭的房間,示意陳在裡頭睡覺,就逕行出門了。

我們站在紊亂的客廳裡頭,報紙、雜誌、空的食品包裝隨處可見,傢具上蒙著一層灰塵,看來最近並沒有整理。

輔導長走去敲門,沒有反應,於是我們推門進去。小小的房間陰暗而凌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霉味。在角落的床上躺著鼾聲轟轟的陳。他裹著大團厚重的棉被,就好像一件被人遺忘的行李。對於正在睡夢中而毫無防備的陳,我突然感到有點同情。

池上前掀開被單喝道:「快點起床,輔仔來帶你回去了!」

一開始陳搞不清楚狀況,恐怕還對闖入他房間的陌生人感到一陣憤怒吧。等到他完全清醒,才含混地說道:「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去。」

池想要強拉他起來,卻被陳一把推開,撞到旁邊的椅子。

於是輔導長走到他面前,沈著臉怒聲說道:「你如果不想走,輔導長立刻叫憲兵來抓你!」

「不要叫人來抓我。」

「那就快點穿上衣服,不然就叫憲兵了。」

經過一番僵持後,陳才怯怯地坐起身子穿好衣服。他的舉動讓我想起以前小孩子如果不聽話,父母總會恐嚇著「要叫警察把你抓走」的情景。

就在陳起身的時候,我看到他細長、無神、泛黃的眼睛。一陣微小而深沈的感應,突然以萬分之一秒的速度通過我的身體。

那是記號沒錯啊。

就在這個高大、小學畢業、不太會講話,卻懂得欺騙和利用人性同情心的男人身上,也存在著某種記號。

這突然的發現像是快速接著劑般,一瞬間把我的時間、世界、行動、思緒全部凍結起來。我愣愣地看著輔導長和池把他帶出房間,也不知道是怎麼下樓的。然後陳被推進車子,好像一件可以隨便搬運的廉價道具。



陳回到連上立刻引起弟兄間的一陣騷動。憤怒、不滿、仇視等情緒,就像無形的氣壓籠罩著狹小的空間。每個人都在耳語、抱怨,卻沒有人當面指責陳的行為。

旅長對於輔導長親自去帶陳回來的作法不太諒解。他認為應該要通知憲兵處理。今天陳是回來了,要是他在中途跑掉了,誰又要負這個責任呢?旅長又指示直接將陳送到軍團羈押,等候軍法審判,因為他已經離營十天,現在是通緝犯。

本來以為只是把人送回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不料到了軍團後,還要辦一堆手續及筆錄。我和池幫不上忙,就在走廊上坐著。沈重的夕陽緩緩地消失在大樓後方,好像遠古記憶般的影子包圍了整條走廊。黑夜來了。青白色的燈光亮起,透明而冰涼的空氣中不知名的小蟲飛舞著。

「肚子餓不餓,我去買東西。」池說道。

我把錢交給他,又告訴他想吃什麼東西。池離去後,又有幾個軍官走過。或許是因為飢餓與疲倦的關係,他們談笑的聲音,和不知從哪傳出的晚間新聞播報聲互相混合,聽來就好像隔了一百光年那麼地遙遠。

陳雖然被帶回來了,我卻絲毫沒有完成一件事後,得到成就感那種喜悅的感覺。只要一想到陳沒有精神、像是玻璃珠子的雙眼,自己就彷彿被整個掏空、變成什麼所使用的工具。

猴子無聲無息地不知從什麼地方出現,帶著一副奇怪的笑臉走到我面前。那種笑法,大概和掌心插了一根釘子,嘴角卻微微揚起的方式一模一樣。

我想,不論在什麼地方,猴子都會在某個角落監視著我吧。

猴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用牠那乾皺、粗糙的嘴,開始吐出人類的語言。

「你一定覺得很懷疑吧,為什麼會是他呢?」

我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嘴巴卻像被超過兩百頭大象的壓力封閉著,連發出無意義的聲音都沒有力氣。

「其實不光是他。你啊,還有其他許多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每個人都活在必須一同承擔的命運當中啊。」猴子的笑容即使在講話中也沒有間斷,反而變得更扭曲,好像某種活在地球之外的生物,「因為那是眼睛看不見、摸也摸不到,卻不會消失的記號喔。只要有那個記號,你的人生、想法、成就,我全部都一清二楚,比你記得的還要詳細喔。我不想刺探你的隱私,因為那對我毫無意義啊,但你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是很重要的。也許你會覺得很不公平,但是每個有記號的人都一樣喔。簡單的說,他們就像是動物的食物,或機器的燃料,是為了維持這個世界繼續運轉,而必須不斷地被犧牲啊!」

一陣昏眩的感覺從我的腳底開始上昇,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光影也來回搖晃著,好像所有的影像都要錯開了似的。猴子離開後不知道多久,我才發現自己無力地靠在牆邊,手腳只感覺到一陣虛脫,沒有辦法站直。



過了幾天池把陳所留下的私人物品、衣物以及證件送回。不過那本作文簿卻好像忘記掃起的落葉,被留了下來。

「他父親說我們殺了他的兒子,不然幹嘛送東西回來。」池回來後這樣說道。

根據輔導長的說法,陳大概會被判個一年到半年吧?



此時的我正在編人員名冊。輔導長則剛開完會回來,翻閱著政教研討會報。

外頭傳來打球的歡呼聲,以及跑步的答數聲。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該是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刻了。我彷彿可以感受到從這許多阿兵哥身上,所散發出的年輕的氣息。

輔導長指著會報,「你看看這裡。」

我把目光投向他的指尖,「逃亡了一個多月,只送禁閉一個月。」輔導長繼續說道,「這些都是連隊自行處理,沒有向上級回報。這是不符合規定的作法。」

一時之間我的喉嚨被什麼梗塞住,就好像燈泡發出「啪」的一聲然後燒壞熄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國軍金獅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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